在波平還被稱為小波的時候,他曾遭遇一場海上風暴。他能活下來,無疑是一種奇蹟,除了奇蹟,也可以說他具備這世界注定要在海上討生活的那類人,應該擁有的幾種特質之一。 或許該先說風暴來臨前那場喋血事件。有些人聽過後笑說這類事情每天都在發生,當成八卦津津樂道。也許另一些人會感嘆「難怪好久沒聽到他們的消息了」,總歸沒人放在心上。
那年小波10歲,也許11歲,已經隨著他作為貿易經理人的父親在海上幹活許多年。船隻屬於一支來自隘普斯普斯群島*的公司,該商隊在那片海域並不以什麼優良的詞彙聞名,但稱得上是架構完善的組織。小波什麼都做,因為在這險惡的大海上從不養閒人。他年幼時就攀在父親背上,大聲複誦壓艙貨物的重量,蹲在地上排列碎木條計算貨物的容積、體積與重量,背誦不同貨品與船隻平衡的關聯性。這時候他還沒被允許知曉藍晶的奧秘。等到稍微有力氣,他就跟隨索手、槳手學習操帆弄槳的技術,由於少年人的勤勞與好動,儘管環境粗劣(船長可不因他是誰的兒子有所優待),他在那群受僱於人的水手照看下逐漸長大。
那天,小波從底層船艙上來,他剛完成一部分艙板的修繕工作,因為工作深入人跡罕至的底層,得以躲躲懶,他們這份工作拖了一天半,今晚也預計睡在這兒。
11歲的孩子很快就覺得無聊。一同工作的技師看他屁股長蟲,先是跟他玩交換故事的遊戲(——一種我說一個故事你說一個傳聞的遊戲。小波常跟四海八方的水手們玩,而且總是能聽到新的故事),又教他吹家鄉的口哨旋律,最後技師手一甩,打發小波上去拿些釘子。
小波補了釘子,看甲板沒人,不會有人來喝斥他,於是將這補充材料的路線大大延長,吹著新學的口哨四處蹓躂。他看見西南方有一片黑雲,似乎有暴雨要來臨。而這條路上一句髒話、一句喝斥都沒聽到,也讓他感到奇怪,只是他將這些自由與清閒歸因於跟著水手胡亂敬拜艾沫獲得的保佑。他從廚房順了一塊黑麵包──這也許是他真正獲得的庇佑、什麼神靈垂首憐憫,讓那塊麵包堵住他的嘴──正當他經過船長室時,一陣怒吼從中傳出,伴隨某種重物被砸在地的巨響。
船長室門洞大開,因此他能看見此生不願再提起的場景——室內血肉噴濺,一具屍體頭部掩蓋在破碎的木箱下,腦漿迸裂,顯然已經不可能活;另一旁還有幾具癱軟的人體,也是腦袋有特殊狀況。一瞬間,小波的視力變得像任何一種鷹鳥一樣敏銳,所有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手上的水桶似有千斤重。
室內腳步聲響起,那造成這慘劇的惡徒要從裡面出來。小波大冒冷汗,理智告訴他要逃,卻半步無法移動。千鈞一髮之際,他被拖到一旁。是技師。他想小波可能在儲藏室前搞不懂釘子的種類,他要上來教育他,順便放尿。
危機並沒有解除,最先踏出船長室的是三副史戈恩⋯⋯還是史戈登先生?小波記不清,他的故事也因記憶的混亂稍顯破碎。
三副與他的叛黨讓船員們聚集。一名打手殺了幾個水手,以達到甲板上人擠著人被捆綁的效果。
三副擰著他的大鼻子,說他們已控制這條船,船長與不同他們合作的話事人已經被解決。他們即將放棄原有的航線,前往凡羅洋爭名逐利。等到時機成熟,他會前往海神洋,那裡有大把大把的財寶。
他們將船員一一拖出,問這些人願不願意加入這條前程遠大的航行。堅忍不屈者——殺;平常看不順眼的——殺;嚇得屁滾尿流的傢伙——哈哈大笑著殺。期間有勇士俯身衝出欲割斷三副的喉嚨,反倒被一斧子剁掉腦袋。
打手的血性被激發,甲板上血流遍地。小波記得那人濺過血水時內臟在鞋底牽出的濃稠絲線。打手已經殺紅了眼,最後是另一名叛徒跟他說了什麼,才停止這場殺戮。而剩下的水手已經不成氣候。
叛黨的一部份將俘虜拖下船艙、屍體推入海裡,包含三副在內的領頭人則尋歡作樂去。
小波沒看到他的父親。他很可能已經身死。心神空茫茫,他不願回想船長室的場景。
「小波、小波!」技師狄爾森搖晃他,「我要下去看看,你一起嗎?」
小波跟在技師身後,狄爾森在昏暗的船艙中辨識俘虜。可惜活下來的大部份都不是可信任之輩。他們倆換了幾個地方躲藏,但三副的狗腿子──一位在這之前就很關注技師生死的阿邦──在四處鬧出動靜要找出他們。而他們憑藉對船隻略多的熟悉躲過。
到了晚上,他們已經接近西南方那片烏雲,海風大作。一場暴雨即將襲來,可惜所有人都酩酊大醉。他們撬開船長的收藏室,痛飲無主的美酒。
風雨轉瞬襲來。這艘依照原來的人力可以挺過風雨的大船在某座巨大浪頭的沖刷下猛然傾覆,許多年後,小波──波平已經知曉船隻的順利航行是千百種因素交織的必然結果。順利是千萬分之一的必然,而只要缺一要素,航行就會添入隨機,讓迪亞波利卡有機可趁。但此刻他心中的荒謬被放大,讓他在碎木與翻騰的浪濤間放聲大笑。
夜晚過去,風浪已趨緩。小波將自己綁在欄杆上,而欄杆連著一片艙板、一小塊艙房,即便筋疲力竭,但活了下來。他昏過去。醒來時已風平浪靜,放眼望去,凱蘿黎爾斯的臉上不見一絲陰霾,墨瑞瑪的領域沒有除他以外的人類造物。
太陽高掛,一下子就把他的衣物烤乾。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舒適。海波微微晃盪。
他的腹部被繩索勒得血肉模糊,傷口邊緣已開始泛白。傍晚,他發起低燒,視線、軀體、意識,全被拋入一種不間斷的搖晃。雖然說海上航行總是在搖晃,但他感覺這次不一樣。他竟然感覺安全舒適。像是誰讓他嚐過的一口酒,醺醺然。因為只是淺嚐,他同時神智清晰,明白該睡覺,睡覺該去床上。微醺的狀態持續了數天,期間他捕撈物資、尋找狄爾森或其他夥伴、想盡辦法生存,全都在痛苦的閒適中有條有理地進行。這種有些模糊的搖盪探入他的意識,銘刻在他的靈魂中,建構出他的一部分。興許未來還會干預他的決策,指引他的命運。
乾燥、溫暖、開闊、上昇。無酒自醉、微醺酣暢。
幾年過去,他能說出無數事發前快樂的事情,包括那些勞力工作、故事、歌謠,記得海上隨波漂盪的寧靜、和煦的陽光。就算所有都破碎了,他還記得。
只是他不再哼唱那首歌。
(正文完)